- 時間:2024-08-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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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來源:甘肅日報
文\李曉東
秋日午后,我在天水的一個小飯館吃飯,電視上正在播廣告。一老者介紹什么藥物,他嗓門極大,認真地說:原先啊,我的腿疼著不敢碰,連pū/er都穿不上,打從吃了這個藥,pū/er兩把就穿上了。飯館里有人忍俊不禁,大聲學說了一句:連pū/er都穿不上!吃飯的、等飯的,男男女女都哄堂大笑。有人說,這一聽就是清水人。另有人端起杯子夸張地吸溜了一口水,說,清sèi,清sèi,你喝sèi啵?眾人頓時樂成了一團。
他們不知道,旁邊就坐著我這個清水人。我低下頭,嘴里含了飯,忍不住也笑了。
Pū/er就是褲子,老者在發(fā)pū音的時候,厚厚的雙唇用力嘬起,爆破音噴出,那一瞬間,強氣流應該把唇邊的空氣吹出了一條深溝,再加上聲如洪鐘,底氣充沛,更加強調(diào)了發(fā)音的重量,后綴兒化音雖然較弱,卻是彼此強弱對比,反襯效果更甚。再輔以老者鄭重其事絕不敷衍的表情,難怪眾人會樂不可支了。
至于他們現(xiàn)場演繹的喝sèi,也沒有丑化清水人,的確,外地人常常揶揄清水人的,就是這個水字的發(fā)音。在外三十年,我因為經(jīng)常被打趣,所以格外留意了一下,別說,把水字讀成sèi音的,還真只有清水人,這也因此成為區(qū)分清水人的標志。
小時候,清水有很多外地人,其中不乏來自北上廣等大城市的。說起普通話,最早聽廣播,聽收音機自不必說,但那畢竟在電流里,和我們幾乎是兩個世界。真正從身邊人嘴里聽到,還是讓我大大羨慕了一番。
那時候,鄉(xiāng)級中學也因為一大批外地老師的來到而蓬蓽生輝,他們畢業(yè)的院校,用今天的標準看,不是985、211,就是雙一流,尤其亮眼的是,還有一個北大畢業(yè)的老師。這些外地來的老師,他們都說普通話。外地來的老師多是拖家?guī)Э冢麄兊暮⒆右舱f普通話。在這些人面前,我們雖然心里傾慕,但是少年時的羞澀又讓自己張不開口學說。但讓我很奇怪的是,這些外地人反倒喜歡學說清水話,尤其那個北大畢業(yè)的老師,土語說得溜溜轉(zhuǎn),幾乎要趕上本地人了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接觸普通話比較早,算是和說普通話的人實實在在交流過,我的普通話和語文成績都是最好的。事實上,我當時跟著父母回到縣城,雖然上了三年級,其實連漢語拼音都沒有系統(tǒng)學過,從字母開始學起,短期內(nèi)我就能流利地用普通話讀課文,全憑語文老師給我課后開小灶。我是那么熱切地盼望著語文課的來臨,可是我的語文老師,只要走出課堂,說的卻是清水話。雖然她的清水話有些怪模怪樣,卻也別樣可愛。
秋天的朝陽,沿學校的操場這里抹一筆,那里抹一筆,那些白楊樹啦、單雙杠啦、沙坑啦,就都染上了一層暖洋洋的橙黃色,清風吹過,樹葉翻卷,綠波滾滾,我們排著隊在操場里跑步。語文老師和校長——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并肩跑步,她倆剛好就在我旁邊,我豎起耳朵聽她倆說著話。語文老師和校長都是上海人,可是她倆說話都用清水話,不過,她們的清水話一點都不土,添了點牛奶咖啡的有趣味道。
在很多地名的流轉(zhuǎn)中,清水人的堅持自有他的道理。比如永清堡,高踞縣城西南角,地下深層有大量灰坑、灰層、窯穴及房址,屬馬家窯文化——齊家文化遺址的一部分,出土過很多陶片、石器等生產(chǎn)工具和生活用品,5500多年前,這里是原始村落?,F(xiàn)在,那俯瞰全城的樓頂上,飄揚著鮮艷的五星紅旗,那是我的母?!逅恢小S狼灞ぃ╞ù),這是我入住堡子腳下一中家屬院的第一天就記住了的名字。
之后十多年間,我每天要沿著堡子的幾千級臺階上上下下,從童年時期的精力過剩奔跑玩鬧到少年時去堡子上的教室里上課,永清堡成為我記憶中的制高點。當我從外地朋友口中聽到永清堡(bǎo)時,我本能地要給他糾正,朋友也是個較真的,和我辯論,我倆反反復復幾個回合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為此,我專門查了字典。堡,字典上的基本解釋有三種:bǎo,軍事上防守用的建筑物,比如堡壘,城堡,橋頭堡,古代指土筑的小城,“徐嵩、胡空各聚眾五千,據(jù)險筑堡以自固”;bǔ,有城墻的村鎮(zhèn),泛指村莊,多用于地名,比如堡子,馬家堡;pù,古同“鋪”,驛站,今用于地名,比如十里堡。如此,我更糊涂了,永清堡中的讀音,似乎第一第二兩個義項都有點意思。
和所有的老物件一樣,一個地名一經(jīng)產(chǎn)生,就在千百年的口口相傳中有了溫度,有了煙火之氣。無數(shù)人的目光撫摸著它,舌頭溫暖著它,牙齒輕咬著它,口腔微含著它,日子一天天流淌,一茬又一茬人在舌尖上,在胸口上把它摩挲地溫潤如玉,堅不可摧。村頭的大樹枯了,村名卻籠上了厚厚的包漿,護佑著,滋養(yǎng)著,直到村頭的新樹發(fā)了芽。
地名如此,所有的方言也是如此。在悠長的歲月里,它就像故鄉(xiāng)的土地,不管游子離家有多遠,他靈魂的底色就是一把故土,一句方言。